第九章 金鳞岂是池中物
武玲珑的话语如同冰冷的毒针,悬停在公廨凝滞的空气里。她唇角那抹若有若无的笑意,带着洞悉一切的掌控感,目光锁死在李昭铁青的脸上,等待着这位“落魄宗室”在权势的威压下低头。
是留下,顶着王中郎将的雷霆之怒和武氏的深不可测,继续追查那可能招致灭顶之灾的“青礞石”?
还是离开,保住北衙那摇摇欲坠的职位,也暂时远离这致命的漩涡?
时间仿佛被拉长,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地砸在李昭的胸腔。额角的伤口隐隐作痛,提醒着他现实的残酷。父亲临终前紧握他手时眼中那不甘的火焰,与昨夜火海中裴琰那决然飞渡的身影,在他脑海中激烈地碰撞。
复兴宗室?重振门楣?
在这等庞然大物面前,他这小小的旅帅,算得了什么?一次抗命,可能就意味着万劫不复!
李昭的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,握着刀柄的手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。他几乎能感受到王中郎将那阴冷的目光,以及随之而来的无情打压。退一步,海阔天空?不!那只是屈辱的苟且!
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即将被打破的刹那,一个清朗而坚定的声音,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锐气,如同利剑般刺破了凝滞:
“李旅帅!”
裴琰上前一步,挡在了李昭与武玲珑之间!他身形尚显单薄,穿着粗布棉袍,与武玲珑的华贵和李昭的甲胄相比,显得格格不入。然而,他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,直视着武玲珑那深不可测的美眸,毫无惧色!
“玲珑娘子!”裴琰的声音不高,却异常清晰,“查案缉凶,乃奉旨而行!青礞石去向不明,涉及工部物料管理疏漏,恐为奸人利用,危及宫禁!李旅帅奉旨协理,核查物料出入,正是恪尽职守!王中郎将若有疑问,自有圣旨为凭!狄少卿亦在等候回禀!”他字字句句,紧扣“奉旨”和“宫禁安危”这两顶大帽子,将武玲珑以私权相胁的举动,硬生生拔高到了对抗圣意、罔顾宫禁安全的高度!
武玲珑眼中的玩味瞬间凝滞,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讶异,随即化为更深的冰冷。她显然没料到,这个看似不起眼的寒门少年,竟有如此胆识和急智!竟敢在她面前,用“圣旨”和“宫禁”来压她!
“哦?”武玲珑的尾音微微挑起,如同冰棱相击,“裴小郎君,倒是忠心可嘉。只是……”她目光转向李昭,那冰冷的压力再次笼罩,“李旅帅,你的意思呢?是信这位小郎君的‘宫禁安危’?还是……信你的顶头上司?”
她将皮球再次精准地踢回给李昭!逼他在圣旨的“虚名”和顶头上司的“实权”之间,做出最终抉择!这依然是绝杀!
裴琰的心提到了嗓子眼,紧张地看向李昭。
李昭的目光在裴琰那带着急切和鼓励的脸上停留了一瞬。少年眼中的无畏和坚持,如同一道微弱却灼热的火光,烫了他因权衡利弊而冰冷的心。昨夜火海中,这少年为救狄公,何尝不是将自己置于死地?他李昭,堂堂李唐宗室之后,难道连一个寒门少年的胆魄都不如?
“末将……”李昭的声音嘶哑,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,他猛地抬起头,目光如电,直视武玲珑,一字一句,斩钉截铁:“奉旨协理,职责所在!宫禁安危,重于泰山!王将军处,末将自会前去解释!但在查清青礞石去向之前,恕难从命!”
轰!
公廨内仿佛响起无声的惊雷!所有人都惊呆了!周主簿更是吓得腿一软,差点瘫倒在地!李昭……他竟敢!他竟敢当众顶撞武玲珑!为了那虚无缥缈的“宫禁安危”和一道圣旨,赌上自己的前程甚至性命?!
武玲珑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。那双深邃的美眸中,第一次清晰地燃起了冰冷的怒意,如同万年寒冰下的火焰!她看着李昭,如同在看一个不知死活的蝼蚁。空气仿佛瞬间降到了冰点,无形的杀气弥漫开来,让公廨内所有人大气不敢出,连呼吸都变得困难。
“好……很好。”武玲珑的声音如同冰珠滚落,每一个字都带着刺骨的寒意,“李旅帅,忠勇可嘉,本娘子……记住了。”她深深地看了李昭一眼,那目光仿佛要将他彻底冻结。随即,她的视线扫过裴琰,带着一丝重新评估的审视,最终落在周主簿身上。
“周主簿。”
“下…下官在!”周主簿扑通跪倒,声音发颤。
“李旅帅和裴小郎君既然奉旨查案,自当全力配合。库房记录、工头问询,不得有半分延误、半分隐瞒!否则……”武玲珑的话语没有说完,但那冰冷的尾音,已让周主簿如坠冰窟。
“是!是!下官明白!绝不敢有丝毫懈怠!”周主簿磕头如捣蒜。
武玲珑不再看任何人,冷哼一声,转身拂袖而去。青衣侍女紧随其后,环佩叮咚之声在死寂的公廨内显得格外刺耳。那股冰冷的压迫感随着她的离开而消散,但留下的寒意,却久久不散。
李昭紧绷的身体微微晃了一下,后背已被冷汗浸透。他知道,自己这一步踏出,再无回头路。与王中郎将,甚至与武氏,已彻底撕破了脸皮。但他心中,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畅快!一种打破枷锁、遵从本心的畅快!
“李旅帅……”裴琰看着李昭,眼中充满了敬佩和担忧。他深知李昭做出这个选择,需要多大的勇气和代价。
李昭摆了摆手,深吸一口气,压下翻腾的心绪,目光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:“事不宜迟!周主簿,速去调取凭据和签收记录!裴琰,我们立刻去库房!”他必须抢在武玲珑和王中郎将的报复到来之前,抓住这唯一的线索!
将作监的库房区占地极广,一排排巨大的仓廪如同沉默的巨兽,储存着帝国营造所需的无数物料。空气中弥漫着木材、矿石、漆料混合的独特气味。在周主簿战战兢兢的引领下,裴琰和李昭来到了存放石料的区域。
根据调取的贞观二十二年三月初七的原始凭据和签收记录,那方三尺青礞石确实从库房支取,并有离宫工地一名叫孙老七的工头签收。但当李昭命人火速将早已吓得魂不附体的孙老七从家中提来时,得到的答案却令人失望。
“冤枉啊!军爷!大人!”孙老七跪在地上,浑身筛糠,“小人…小人记得清楚!那年三月初七,库房是拨了方三尺青礞石到我们工地,说是加固水闸基座!可…可小人带人去库房领料时,库管说那批料子成色不太好,临时调换了一批更好的!给我们的…根本不是什么青礞石,是…是更沉更硬的花岗岩!小人当时还奇怪,花岗岩可比青礞石贵多了!但库管说上头发话,照给就是,小人也就签收了…那批青礞石…小人压根就没见着啊!”
库管调换了物料!真正的青礞石根本没去工地!
“当时负责发料的库管是谁?”李昭厉声喝问。
“是…是赵槐!赵书吏亲自经手的!”孙老七哭丧着脸,“小人只认签字,哪敢多问啊!”
又是赵槐!线索再次指向这个失踪的关键人物!
“带路!去当年存放那批青礞石的仓廪!”李昭当机立断。
众人来到一处位置相对偏僻、编号为“丁字柒号”的旧石料仓。仓门打开,一股陈腐的尘土气息扑面而来。里面堆积着各种废弃或积压的石料,落满了厚厚的灰尘。
“就…就是这里了。当年那批青礞石就堆在靠里的角落。”周主簿指着里面,声音发虚。
裴琰和李昭立刻带人进去。仓廪内光线昏暗,蛛网密布。角落处,确实有一片空地,残留着一些青灰色的碎石粉末,显示曾有石料堆放。
“仔细搜!任何可疑之物都不要放过!”李昭下令。甲士和几个库丁立刻动手,在灰尘中翻找起来。
裴琰没有盲目翻找,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视着这片区域。地面是夯实的土地,积着厚厚的灰尘。墙壁是粗糙的青砖砌成。他的视线在墙角、砖缝、甚至地面不平整的凹陷处仔细逡巡。
突然!他的目光被墙角一块半埋在土里、只露出一角的、黑乎乎的东西吸引!那东西的形状和颜色……与赵槐桌案上那块镇纸极其相似!
裴琰的心猛地一跳!他快步上前,不顾脏污,蹲下身用手扒开覆盖的浮土和碎石。一块巴掌大小、边缘不规则的黑色矿石显露出来!入手冰凉沉重,表面布满天然孔洞,哑光质感——与那镇纸材质一模一样!
他强压激动,将矿石翻过来。在底部一个隐蔽的凹陷处,他看到了!一个用极其细微的银白色线条勾勒出的扭曲环形符号!
“李旅帅!看!”裴琰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,将矿石递给李昭。
李昭接过矿石,看到那熟悉的符号,眼神瞬间锐利如刀!又是“龙渊”!
但裴琰的发现并未停止!就在他扒开浮土的地方,紧挨着这块矿石的下方,似乎还埋着其他东西!他继续用手小心地挖掘。
泥土被一点点拨开。一件闪烁着幽暗金属光泽的物件,渐渐显露出来!
那似乎是一块……残破的青铜碎片!只有婴儿手掌大小,边缘扭曲撕裂,像是被巨大的力量生生扯断!碎片表面布满了绿色的铜锈,但依稀可见其原本复杂的纹路——那纹路并非寻常的云雷饕餮,而是一种极其古怪的、扭曲盘旋的线条,透着一种古老而诡异的气息!更让裴琰和李昭头皮发麻的是,在这青铜碎片的中心,赫然刻着一个他们无比熟悉的图案——那扭曲的环形符号!其线条比矿石上的更加清晰、更加深刻,仿佛蕴含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力量!
“这是……”李昭的声音带着一丝惊疑。
裴琰小心翼翼地拿起这块冰冷沉重的青铜残片。就在他的指尖触碰到那环形符号的瞬间!
嗡——!
一股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强烈、都要清晰的悸动感,如同电流般瞬间传遍他的全身!仿佛沉睡的远古巨兽在他灵魂深处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咆哮!那冰冷的青铜,似乎也传来一丝极其微弱、却真实存在的……温热感!
几乎与此同时,李昭也猛地捂住了胸口,闷哼一声,脸色瞬间变得苍白!他死死盯着裴琰手中的青铜残片,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!他也感觉到了!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、狂暴而痛苦的共鸣!
“龙渊……”裴琰喃喃自语,看着手中这块仿佛蕴藏着不祥力量的青铜碎片,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。这绝非普通的信物!它本身,就是秘密的一部分!
而就在这时,仓廪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,伴随着甲胄**的铿锵之声!一个充满怒意和威严的咆哮声如同炸雷般响起:
“李昭!你好大的胆子!擅离职守,抗命不遵,还敢假借查案之名,在工部重地肆意妄为!给本将拿下!”
王中郎将!他竟然亲自带兵来了!而且来得如此之快!
李昭和裴琰对视一眼,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。武玲珑的反击,比他们预想的更快、更狠!
李昭猛地将那块刻着符号的矿石和裴琰手中的青铜残片一把夺过,塞入自己胸甲内侧!同时一步踏出,挡在裴琰身前,按刀而立,面对仓廪门口那汹涌而来的杀气,眼中再无半分犹豫,只剩下破釜沉舟的决绝!
金鳞已露,风雨已来!这池水,再深再浑,也要闯一闯了!
